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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/03/13

一臉疔瘡


有個孩子長了一臉疔瘡,同齡的幾個孩子圍了圈,在玩擲手帕。每次他想擠進去,都給他們推出來,其中一兩個膽小的,站到遠遠一邊。倒不是別的孩子不長疔瘡,只是他們很少看得見自己,也沒有他長得那麼密麻。

這孩子只有呆在家裡,獨自練寫大字。他有個哥哥,所以,不可能得到父母全部時間的照顧。他們見了他,像大多數家長,覺得無可奈何。帶他去見整容醫生,醫生告訴他們,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,但要冒點風險,萬一康復得不理想,可能變成眼耳口鼻都分不開的一張全白臉,就像沒有數字和時針的鐘面,父母也就打消了替他整容的念頭。

拆窗門的女人




漂亮的女人,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標準,也有不同的服飾。我父親那一代,鵝蛋臉,柳眉櫻蜃,穿一襲鳳尾花的藍短襖,鬢邊夾朶白蘭花;我們這一代,濃眉大眼,豐臀豪乳,穿的洋服,寬肩海袖,胸口掛了好幾串銅片。

我也認識過一個漂亮女人,嫁給一個教員,比起大多數人的收入,香港的公立和津補學校的薪水不差,但他教的是私校,每天只睡六個鐘頭,大清早便起牀趕火車,晚上又夾住學生的作業簿回家。

斜梯落下的鋸屑


我從市廛轉入山坳時候,仍聽得見,她一聲又一聲在呼喚我;聲音微弱而悠轉,越過城市的壁壘,在林蔭道上迴盪,當時我正全神貫注雨後的水窪,怕濕了褲管。
也許她真想告訴我那神秘的經驗,我已無從在她泛白的臉上找到痕跡。她默默地躺在那上面,覆蓋了一張鬆線的薄綿被,兩手擱在小腹上,她一向不習慣的姿態。我才領悟到,她早已登上滿是鋸屑的斜梯,進入一個我無法企及卻最終難避免的世界。

自然成品與雕塑加工

藝術館長史德芬,最近收到一件英國著名雕塑家亨利摩亞(H. Moore) 的新作品,簡直鬼斧神工,形態優美之極。她決定加進安省美術館的摩亞珍藏之前,先將之展出。後來才發覺,摩亞生前確實買下這塊大石,準備親自加工,但左看右看,都覺得不動分毫,才是上品;可是每次朋友見了這塊石,都讚美摩亞的技巧,當是他的傑作。史德芬現在知道了真相,拿不定主意,要不要展出,儘管此石純粹是自然風霜促成,與摩亞無關,但她覺得並不損害其本身的藝術特質。於是,她請兩位有深厚藝術素養的朋友,提點意見。

朋友卡約翰說:展不展都沒關係,都沒有不對。有的人認為,經名家之手碰過的東西,才有價值,但像史德芬,她憑自己的藝術判斷,覺得美就行了。不過,為存忠厚,展出時候,一定要在雕石下標明,這並非亨利摩亞的作品,只是看來逼真罷了。真偽和有沒有藝術價值,是兩碼事,不容混淆。假的東西,不一定就毫無價值,有的人,就是以假亂真,賣了好價錢,不拆穿的話,收藏家不也一樣心安理得過日子。

另一位朋友薛格頓說:作品的意義在溝通,當我們讚賞一件東西,是經由作品,跟另一個靈魂對話,用對方的願景觀察。若當初發覺雕石的形態優美,想像與一個叫亨利摩亞的雕塑家在交流,便會把以往看他作品的經驗,對他風格的認識,以至對他事蹟的了解,都一古腦兒放進去;對一件署名藝術品的欣賞,很難完全孤立。若只是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,肯定欣賞得不夠全面,說明為什麼有人欣賞得那麼深入、那麼透徹,不是沒有原因的。當你發現眼前的東西,與摩亞無關後,仍有原先的相同感受,那是在欺騙自己,因為根本不可能。

白蟻在樹樁上蛀出一首14行詩,和從莎士比亞筆下寫出來的14行詩,定有完全不同的觀感。正如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,然後發現他的情人,原來是個機械玩偶(Hoffmann與Olympia的故事),感受會一樣嗎?你認為他們哪一個有說服力?記得奧遜威爾斯有部電影「F for Fake」,探究的也是類似問題。

模糊的記憶










加拿大資深紀錄片導演艾倫金(Allan King),近年對耆老題材多所着墨,他上一部作品,是在救世軍的慈恩醫院拍。今次的「Memory」<<記憶>>,集中描述安省一所猶太安老院的幾個老人,他們的記憶大多有毛病,有的忘記了丈夫姓名,有的連兩三天前的信息也無法保住,有的在安老院牆上見過一張全家福照片,再也記不起懸掛的位置。院裡做社工的中年婦人,陪她走遍每個角落,又經常跟老人攀談,盡量挑起話題,藉着重提舊事,希望挽回他們模糊的記憶。每間睡房,都陳列了老人的各種紀念品,房門外,設置了隻大玻璃箱,放着房主一生各時期的照片。有個男病人說,年到80,一個人就有忘記一切的特權。

人到癡老,情狀也各不相同,有的沉默寡言,有的嘴講不停,有的鬧情緒,不肯喝水,不肯服藥,護士替她抹掉皮下出血,也拒絕,還要用腳踢人,次等的安老院不被虐待才怪。有的一天到晚哭哭啼啼,埋怨孤單,兒子不來看望她,兒子和媳婦來了,送她一隻手表,便興奮不迭,苦瓜臉上笑逐顏開,他們卻告訴她,過兩天便要南下美國佛羅里達。拿着手杖的麥克斯,走路搖搖晃晃,只跌一次便pass away,前一陣還和克萊婭慶祝她89歲生日,鼓掌唱歌,一起拍照。麥克斯喜歡打開衣櫃,讓人參觀他掛着的整齊服裝,他的去世,令平日講話相當自信的克萊婭,也多愁善感起來。安老院為他開追思會,每人送一張有麥克斯照像的大海報。

看完這部電影,中年觀眾少不免自傷,希望自己年老時候不要像這樣就好了。但人類目前在記憶力方面,還無法與自然對抗,醫藥只延長了人的壽命。哈佛大學最近宣佈,可從皮膚培植幹細胞,跨過醫藥倫理這一關,小布殊反對也沒用,追求身心健康是大勢所趨,他不簽字動用公帑研究,現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簽得快。

健忘

一直聽朋友說,他年紀大了,記億力不行了,這還不止口頭抱怨,而是實際表現出來。

在家時候,經常找眼鏡、門匙,這樣那樣的。吃藥忘了定時吞服,一天三次變兩次,兩次又減至一次,買了標示一星期日子的透明藥盒,放在案頭當眼處,仍然錯過。

有時,出門不到半分鐘,又折回家拿要郵寄的信,帶出外的雨傘,總不見帶回家,換新傘比換襪還要勤。到超級市場買了大包小包菜,回到家裡才想起,最重要的鹽給漏掉了。人走到停車場,又記不起車子停在哪一方,遇上冬夜大雪,人給冰得像雪條。

平日閒聊,往往叫不出朋友的姓名,看過的電影,想不起中譯名,然後來一句:「就在口邊,就在口邊」(on the tip of my tongue) 。

總之,日常生活的時間,都耗在尋找、苦思、搜索、掙扎、放棄…。然後有一天,眾裡尋它不着的東西,竟然在大衣口袋裡發現,唯有苦笑。

倫敦愛樂交響樂團的名指揮湯馬士碧程 (T. Beecham) 爵士,講過一個健忘的故事,有次,他在曼徹斯特旅館的大廳內,遇到個面善的貴婦,想來想去,都想不起她的名字。交談中,他依稀記起這位貴婦有個哥哥,為了喚回記憶,故意問她兄弟的近況如何?是否仍在從事同一工作。貴婦回答,「托賴,他仍在當國王。」

另一個笑話,也發生在英國人身上,散文家徹斯特頓 (G. K. Chesterton) 以健忘著稱,有次在巡迴演講途中,他打了通電報給太太:「我現在伯明翰,下個地方我該去哪裡?」他太太的覆電也很簡短:「家!」

健忘有種種原因,科學家牛頓常忘記用晚餐,是由於埋頭研究。經濟學祖師爺亞當斯密習慣衣衫不整,以致心不在焉穿睡衣上教堂。我朋友的健忘,正如他說的是age-associated。日本人對歷史的健忘,則只能說是死性不改。

偉大演員


以馬龍白蘭度晚年的臃腫身段,活到八十歲去世,算他造化。盛傳他生前吊高身減肥,有點誇張,以他老頑童性格,電視上可以摟著訪問他的拉利金(Larry King)親嘴,也就不足為奇。04年7月2日,他心肺衰竭一死,報紙頭條都說,他是20世紀最偉大演員,連毛澤東都稱得上偉大領袖,「偉大」也就廉價得很。

馬龍白蘭度是個好演員,影響過他那一代的年輕演員(個個站起來演戲,都像比薩斜塔),卻稱不上偉大,因為大部分時間如實地爆發他自己,而且太懶,做戲有時玩玩下,不認真,上了年紀拍<<教父>>,仍和占士堅幾
個小輩,moon(現埸脫褲露屁股)來moon去。又瞧不起導演,他拍<<醜陋的美國人>>,根本不把導演放在眼內,拍<<烽火怪客>>,給意大利導演龐迪哥禾 take了十多takes,他氣瘋想罷演。到他自己當導演拍<<龍虎恩仇>>,卻要工作人員全部停下來,等海浪,結果再沒有製片人敢請他導新戲,成了影界著名的一片導演。

白蘭度工作最認真時期,是他剛出道時候,在處女作<<男兒本色>>中演傷兵,真的到醫院去體驗。
導演伊力卡山堅持要他在電影<<欲望號街車>>、重複他舞台演過的角色,製片對起用新人,拿不定主意,叫他去見原作者田納西威廉斯,威廉斯為他的外形傾倒,扮女人跟他對台辭,一拍即合,威廉斯是有名的同性戀者。結果,這部以女性為主的戲,慧雲李的戲份都給他搶走。

白蘭度演過羅馬大將安東尼(<<凱撒大帝>>)、墨西哥革命英雄(<<薩巴達萬歲>>)、工人(<<碼頭風雲>>);也演過法國梟雄<<拿破崙情史>>、沖繩島土著(<<中秋月荼座>>),軍人(<<櫻花戀>>);在<<紅男綠女>>裡,甚至學人載歌載舞,換言之,他演的爛片不比好片少。
為演(<<教父>>),白蘭度紆尊降貴試鏡,塞了滿嘴藥綿,扮講話低沉的黑社會頭領,令他二度得奧斯卡,但這並非他的代表作,<<巴黎最後探戈>>裡,反而更像他本人。

心目中的20世紀偉大演員,應是英國羅蘭士奧利花一類,他去荷李活領獎,答謝辭都感動得台下的莊威(<<午夜牛郎>>)眼濕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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